黑川雅之将微妙的情感融入冰冷的金属之中,用设计抚慰人心。
2013年,时年76岁的日本设计师黑川雅之频频造访中国。他在北京798的画廊做讲座、办展览,参加北京设计周,还在东直门的Kubrick书店和三里屯的Page One书店举行签售。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黑川雅之并不是个熟悉的名字。他的知名度在中国还远不如原研哉或者隈研吾。原研哉作为无印良品的创意总监而出名,隈研吾则通过与SOHO中国的合作为人们所熟知。尽管在中国,黑川雅之看起来更像是个刚刚火起来的“后起之秀”,然而作为早期日本工业设计的代表人物,他几乎是所有如今在国内最炙手可热的那一批日本设计师的前辈。跟他合作过的品牌包括日本室内装饰橡胶制品公司GOM、意大利品牌Carlo Moretti等等。这些产品为他赢得了日本装饰设计师协会年奖、德国IF奖、日本杰出设计奖等许多奖项,其中不少都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永久收藏。
1937年出生于日本名古屋的黑川雅之最初是在家庭的影响下开始了设计生涯。他的父亲是知名建筑设计师,兄长黑川纪章也是享誉建筑界的人物。黑川雅之在1967年成立了他的建筑工作事务所,后来才转而尝试产品设计。
当被问及为何从建筑转向产品设计时,他对《第一财经周刊》说:“建筑和产品设计是没有分工的,我都把产品当做建筑的一部分在做。”这也是黑川雅之的设计之所以名噪一时的原因-哪怕只是一把铁壶,他都能赋予它一种“雕塑感”。
黑川擅长从材质出发思考产品,特别是那些传统的材质。比如,他最广为人知的铁壶系列,正是来自于传统日本茶道。他发现,铁壶制作这项传统工艺在日本已经渐趋没落,并囤积了大量的铁制壶盖和把手。于是他决定利用这些库存,赋予铁壶这个传统的手工艺产品新的生命。黑川雅之设计的铁壶完全没有传统铁壶的斑驳和厚重,反而像钢筋混凝土块那样方正平整,棱角分明,给人一种新与旧、厚重与工整的调和感。
自此,铁、铝、钛甚至是铅等金属材料的巧妙运用成为了黑川雅之的标志。他将这些笨重的材料引入了日常生活,比如铸铁烟灰缸和金属闹钟。他的设计往往大量使用静默深沉的黑色。
这在以柔和材质、明亮色彩以及圆润线条为主的日本设计界可以说是独树一帜。比如在黑川之后蜚声国际的深泽直人就更偏爱使用白色和简洁的线条。之后的日本设计师更将这种柔和圆润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比如佐藤大,他的作品只能用“卡哇伊”来形容。当然你也可以联想到无印良品那些圆润光洁的白色瓷碗以及木制家具。
由此再回过头来看黑川雅之的设计,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在日本设计已经被大量引入中国市场之后,黑川雅之仍然显得那么“不一样”。
中国本土的设计产品工作室创意生活3年前在上海时尚家具展上了解到黑川雅之,随后开始代理他的产品。创意生活的市场总监成春燕形容黑川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不拒绝任何事物。“他简直什么都想尝试!”成春燕对《第一财经周刊》说。
这家公司于2013年11月在上海举办了黑川雅之作品展,吸引了上千人观看,之后,他们计划把这个展览带去成都。“黑川的产品在中国只被小范围的购买者所知晓,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铁壶系列。”成春燕说。在上海展出期间,有一款铁壶一天内卖出了5件,鉴于它的单价通常都在1万元人民币以上,这算是个不错的销量。
除了创意生活,目前在国内一些设计产品商店,如尤伦斯艺术商店,也能买到黑川雅之设计的产品。他还和洛可可设计集团的上上品牌合作,为其设计产品。
为了让这片新大陆尽快熟悉这位日本设计大师,创意生活帮助黑川在国内出版了《素材与身体》和《日本的八个审美意识》两本书。
黑川雅之在书中阐述的设计理念既大胆又老到-关于设计的8个审美意识、13项修辞手法,20多种素材的使用,这听起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同一时期的另一位工业设计大师,来自德国的迪特·拉姆斯(Dieter Rams)。同样是建筑师出身,拉姆斯提出了关于好设计的十大原则,被认为影响了后来苹果产品的设计。而黑川的著述则早就是一些工业设计专业学生的必读课本。
现居住在德国的设计师吴俊伸是《素材与身体》的译者,他认为德国与日本设计的不同正是表现在黑川所代表的东方式身体哲学与拉姆斯所代表的机械功能主义上。“当日本设计师在设计一把菜刀的时候,他想的是,如何把使用者的感受融合进来,它一开始不一定很好用,但会随着使用发生改变,而德国设计师的思考方式是,从功能上让使用者从一开始就觉得非常实用。”
但不可否认的是,相对于迪特·拉姆斯,如何让产品不只被摆放在博物馆中,是黑川雅之要面临的挑战。
他似乎也在探索解决之道。2007年,黑川雅之成立了K株式会社,设计、制造并且销售自己和其他设计师的作品。K-shop是售卖K品牌产品的在线商店,在官网上,它这样介绍:“只持着‘制作销路好的产品’的姿态,是无法诞生真正珍贵的作品的。于是我们设立了这家‘制作想制作的作品’的公司。比起降低成本进行生产来说,这里的商品全部是与合作厂商齐心协力生产出的极有创意的优质产品。”
在《素材与设计》中,黑川指出设计是为了排解人类内心的不安而诞生。他认为沉默、暧昧、爱和欺骗等情感可以对应不同的设计。身体是一切设计的开始,材料则是这种身体性的体现。
这种以移情为核心的东方美学,在我们与黑川雅之的对谈中,从始至终都不断在流露。
C=CBNweekly
K=黑川雅之(Kurokawa Masayuki)
C:你很多作品的材质很重,如何让产品看起来轻,使用起来也没有负担?
K:一样东西如果过分让人看轻,那么它就不能引起人们的重视。这就像小时候我们总会觉得母亲有一种超越她体重的伟大。母亲有一种重量感,让你觉得什么都可以依靠。等到上了年纪,当你背上妈妈的瞬间,会觉得她好轻,轻得让你觉得有点“可怜”。轻的东西往往会让人感到怜惜,感到它那伟大的重量的失去。但是这种分量感并不是真的来自妈妈的体重,也不是铁本身的重量-这是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轻的东西会让人感到它内在伟大的重量,但是过分的轻又让人感到怜悯。
C:这种对于材料的感知怎么体现在具体的设计中?
K:我不是从轻与重来考虑问题的,而是从素材本身出发。我爱找各种素材,根据不同的素材我再不断地跟它对话,沟通,交流-我一直认为它们是有生命的。我抚摸着石头的时候觉得它就像人的肌肤。再比如铁壶系列,因为铁是由高温熔化而来的,因此铁本能地具有一种燃烧感,做出来之后就有一种特别的质地。而运用在铁壶里,我把它做成精致的方形,有种在对比中的调和。所以对于我来说,设计更像是一种来自素材本身的呼唤-我能为它做什么?我要如何把它变得更美?而不是我想去设计些什么。对于我来说,设计就是我被这些材料诱惑了,被它呼唤了之后才去做的。
C:遇到没有使用过的材料时,你会如何去运用?
K:我一直有挑战新材料的心态。比如碳,还有像硅胶那样的材料我都很感兴趣,只不过现在硅胶的成本很高,在应用方面有些局限。但我与材料之间的“对话”并不会因为新材料或老材料而有所区别。如何把一种材料变得更美,这才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在《素材与身体》这本书里讲的就是这种非常率真的体验。比如有的材料看上去像水一样,但其实是塑料-我会觉得它是在欺骗我,那么接下来我该如何继续同它对话?其实素材和设计是一种诚信地交换,就像恋爱一样。
C:你是怎么成功地把铁、铝这种材料运用到家居用品中,还能做得好看?
K:我的作品的成功,离不开与工匠们的合作和信任。我向这些“匠人”,也就是传统的工艺美术大师提出设计上的概念,再听取他们的意见。因为在制作工艺方面,他们比我懂得多,有些已经做了几十年。但是反过来,他们也缺少我的创新能力,也就是设计概念。这样我们之间就能形成一种双赢的互动。比如用金属材料做书架,刚开始我在中国制作这种书架,工匠的抛光工艺做得不好,出来的样品始终没法让我满意。我就想把这种材料和木头组合起来,这样会带来一种自然的亲近感,成本预算上也会降低,可以让更多的人使用到我的东西。中国的木材很丰富,完全可以做到这点,金属部分会在日本加工好后再运过来。这样就能结合两边的优势,达到一个比较完美的设计。
C:你是如何找到这些手工艺人并说服他们同你合作的?
K:我自己觉得首先是做人。一个优秀的设计师肯定是一个有人格魅力的人,这一点非常重要。中国是一个讲究关系的社会,日本也是一样。跟合作者保持良好的人脉关系,这一点我相信对于政治家、艺术家和设计师尤为重要。设计师就好比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每个人、每道工艺都是重要的,同时组合起来又要和谐悦耳。如果能够把每个环节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作品就完美了。
C:《素材与身体》这本书里面有的产品会把尺寸都列出来,你难道不担心被模仿?
K:我一直强调设计师在艺术和技术方面的结合。我认为完全模仿别人的作品没有意义。如果有人愿意模仿我的作品,也说明了我作品的价值。但更多的还是对自己作品的自信,这都是带有我的“基因”的作品。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把制作方法都告诉大家。如果能让设计师们得到启迪,是自己最开心的事情。
C:你如何考虑商品化和艺术性之间的矛盾?
K:一般所有设计师都觉得这个是非常难解决的矛盾。我在书中用到了一张达·芬奇的人体结构图,一手是艺术,另一手是技术,头顶是思想,中间是设计,脚踏实地站着的就是一个产业。我认为,一个优秀的设计师就是能很好地理解这五方面,能够寻找到一个平衡点,把这些东西都结合起来。